我想找个自由的地方

给时间一点时间(四)

(四)时间种子

他又想起昨晚路灯下那双清澈的眼睛,当年那个站在树下抱着书页的女孩子也是有这样的眼睛。

“到了。”出租车司机打断了林远城的思路。

林远城从出租车上走下,几年如一日的校门前,几年如一日的保安亭,保安的脸换了一张又一张,却很少有人真正察觉。

林远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让司机师傅掉头来到这里,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格外在意这个小小的保安亭。

保安被他盯得发怵,无奈之下,拉开自己的小窗,呼着一口一口的白气对他大喊道,“您好!请问您是要进学校吗?有什么问题吗?”

林远城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怪异,赶紧躲闪着眼神,装作淡定地走进了学校。

是有问题的,只是想问问保安坐着的那个位置,每日在这里,观看了多少场相遇与离别,它的记忆,从何时而起,又会不会有终结的时刻。

虽然走进了学校,林远城却不知道自己可以往哪里去,北方萧瑟的冬天,树木都光秃秃的,寒冷的清晨,除了能看到几个奔走在上课路上的学生,校园里到处都是空荡荡的。

好像好久没回来了。这个自己待了八年的地方,此刻,竟有一种陌生的疏离感。

眼前出现了医学院的大楼,白色的欧式建筑,全校占地面积最大的楼宇,此刻却因为周围绿植的休眠而显得格外孤独,冬天,有点长了,那个不远了的春天怎么总是迟迟不肯到来。

不知是不是因为疲惫而导致大脑有些迟钝,林远城看着面前这座本应很熟悉的建筑,竟没办法立刻回忆起,自己在里面究竟干过什么。

大楼上整齐地镶嵌着一个个小窗子,像极了晶体身上一个个的静止的小晶胞。小晶胞被冷热交替的雾气包裹着,隐约能看到里面时而抬起的小脑袋,有的小脑袋拿自己的小手托着,怕一不小心就把头丢在桌子上,泄露了自己的困意。

曾经,林远城是多么羡慕那些可以在课上犯困的学生,不是因为羡慕他们可以偷偷睡觉,而是羡慕他们肆无忌惮的态度。他们好像从来都不会为不优秀而感到烦恼,他们好像总是可以过得那么洒脱和无畏。

不像他,总是给自己身上绑了很多包袱,好像不小心掉了哪个,都会让他的身体失去平衡。

绑着包袱的人,因为包袱太重,总是喜欢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。

大一刚开学,年级大会上,他无意间瞥到自己斜前方,小手托着的头上正在打架的眼皮,眼皮上长长的睫毛耷拉在眼睛上,上下翻动时,竟有些像老奶奶乘凉时手中的蒲扇。

眼睛虽然早就出卖了自己,小脑袋却还是自信地把脸朝着老师讲话的方向。这招果然有效,老师朝下扫了一眼又一眼,也没察觉到这两个眼皮的主人有什么异样。

“接下来,请大家拿出一张纸,在纸上写上你最想对五年后的自己说的话,然后把纸放进刚刚发给大家的信封里,再把信封封好投进讲台上的‘巨蛋’里,这个‘巨蛋’,我们就叫它‘时间囊’。”

两个眼皮突然拉开了最大的距离,直直的盯着面前的“巨蛋”,再看看手中的信封,噌的一声,就从面前的本子上撕下一张纸来,小脑袋突然向低处埋了埋,似乎在写着什么惊天大秘密,想要不动声色地尽快写完,尽快藏好。

她果然很快。林远城把自己的写完,装好信封,再抬起头时,已经不见了小脑袋的身影,扫视半圈,才发现,她正在从讲台上面带窃笑地往座位上走着,她的信,第一个扔进了“时间囊”。

想到这里,林远城突然笑了,他突然想起,昨天晚上大门口前,突然就跪在地砖上的易潇,果然,她还是这么愣头愣脑的。

林远城掏出手机,在微信通讯录里翻了好久才找到易潇的名字,空白的对话框,仿佛一张等待涂色的画板,他突然想在上面画上一笔,想试试自己没有色彩的笔尖,能不能让画纸有一种别样的惊喜。

“感觉好些了吗?”

点下发送键的那瞬间,林远城的心里突然有种莫名的暖意,他有多久没这么真心的想知道一个人的状况了,大概是从五年前和袁真分开之后,或者是更久之前。

对方久久没有回复,也许,小脑袋终于抵不住困意,沉沉的睡过去了吧。

林远城把手和手机都收到口袋里,大大的手掌紧紧攥着冰凉的手机,怕它因为寒冷错过任何一条消息。

该回去睡觉了。大脑在催促他了,脚步却没有要挪动的意思。

他又一次拿出手机查看消息,和易潇的对话框里,依旧只有他一条消息孤独地躺在那里。

林远城的心里有些略略的失望,一如多年前,他想靠近小脑袋,却不知为何总是被她忽视时的失望。

当时的林远城认为自己很有自知之明。他刚开始还会很疑惑,一向能跟异性交谈甚欢的易潇,为何一见到他眼神里就充满了闪躲。直到后来,他用自己惯有的逻辑推理,强迫自己相信了一个事实,他不是个那么受人待见的人,他自己会这么认为,其他同学会这么认为,更何况是那个和他那么不同,那个肆意洒脱的小脑袋。

久而久之,逻辑让他习惯了所有人的不理解,更习惯了易潇一次又一次对他的漠视。没能跟小脑袋成为好朋友这件事,在那么骄傲的林远城心里,像是插上了一根钉子,他试图将其拔起,却没办法把留下来的小洞填上。

只是他不知道的是,那里何时被谁扔进了一颗种子,种子早就完全占据了小洞的空间,它变换成心脏的颜色,不肯过分生长,凸出来的小小芽假装是心脏的一块儿息肉,无关紧要地在上面待了这么久。

而今,林远城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小芽的生长,在医院食堂里,在他看到那个双眼被雾气覆盖找不到北的易潇时,在餐厅暖气中,在他看到那个校门口寒风中左右摇晃的易潇时,或者是在翻了好久才找到的对话框里,看到自己孤零零的消息条时。

 

易潇摁下开机键,打开微信,心里刚才和明明聊得正欢,都忘了和经理请假了。然而,微信列表上面,未读消息前面赫然映着林远城三个大字,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,大大地挑起眉梢。明明看见她这么激烈的表情变化,不由得凑过头来,倒是明明更激动地尖叫:“哎哟我去??可以啊可以啊潇姐!看起来有戏!”

“别别别!!也许……也许人家只是客套一下呢。”易潇嘴上这么说,拿手机的手却微微颤抖。

“谁会在通宵加班完最困的时候说客套话啊,快快快趁着这个机会升温一下关系。”

明明说得好像很有道理,易潇看了一眼时间,现在距离林远城发消息已经过去了半个多小时,“嗯……那我怎么回啊……对了,我好像还没有谢过他呢。”

“对对对!你就道个谢!什么晚上能不能约个饭之类的……?”

“可是我腿还瘸着呢……病床上约饭?约外卖么?”

“等你好了约吧,说起来伤筋动骨一百天呢…所以你要快点好起来,才能和林远城去吃饭。”明明一本正经地说。

“好的好的!我这么身强体壮,肯定没问题的。”易潇揉了揉明明的脸。

“抱歉呀,我手机没电了,现在才看到。”

“昨天到现在都没来得及和你道谢,等有空哪天我请你吃顿饭吧?”

易潇摁下发送键的瞬间,心里还在来回地衡量着这句话中每一个字符的准确度。

“好啊,就今天吧。我刚值完班,要回去休息一会儿,晚上去医院看你。”

消息几乎是在一秒钟之内冲进了易潇的手机屏幕,就好像,这句话在门外早已等待良久,主人一开门,就迫不及待地奔涌而进,让哈欠连天的主人瞬间感觉有点措手不及。

“不是吧,真的要约外卖呀!”在一旁歪着头挤到屏幕前的明明,在看到林远城的消息后,不禁大惊着叫到。

倒是被这条消息突然击中的易潇显得异常的平静,她的目光在屏幕上放了好久,“就今天吧。”说这话的林远城她好像在哪里见过。

来不及多想,易潇的思绪就被一旁晃动她手臂的明明再次叫回了病房里。

“你快回复呀,今天也行,别错过机会呀!哎呀,我来!”

明明说着就一把夺过了易潇手里的手机,“好的,晚上见!”消息被成功发送,明明还不忘又加了几个呲牙的表情。

手机被突然抢走,易潇却并没有要立马夺回的意思,让明明替自己回复也好,既表达了自己心里的意思,也保持了自己一贯在面对林远城时情不自禁的矜持,哪怕是面对和他的对话框。

“好啦,搞定,今天晚上的外卖,啊不,病房晚宴,就交给我了,潇姐,你就负责美美的跟你家林医生来一次正式的约会吧!一想就好期待呀……“

“想什么呢?约什么会!只是感谢宴而已啦!你出来这么久,孩子该饿了,快回去给宝宝挤奶去!”

明明脑袋中的美丽泡沫被易潇一个巴掌拍碎了,朝着她呶呶嘴,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时间,才意识到的确待的时间有点长了。

“哼,走就走!不过,我看好你哦,加油!”明明起身,边往外走边笑嘻嘻地朝易潇挤了一下眼睛,又比了一个必胜的手势。

空下来的病房,只剩下易潇一个人了,她又一次情不自禁地盯着两人在手机上尚未占满屏幕的几句对白。她仔细地欣赏着上面的每一个字,像是在欣赏一幅精妙绝伦的水彩画。

 

回家路上的林远城,结束了和易潇之间的对话后,翻开了qq空间中只对自己可见的相册,那些被他封存在这个虚拟世界中的一张张图片,每一张背后,好像都有一个故事。

手指滑动着自己曾经精心记录下的故事,一张有着模糊的黑白点的图片出现在他眼前时,手指突然不受控制的停住了。那个年代的图片像素有点差,只能隐约看到一只握着注射器的手,注射器下是一只被按在另一只手下的小白鼠,注射器的针尖好像被埋在小白鼠的白毛里,针尖附近,白毛凹下去的一块儿,不太明显,但林远城知道,那是被什么液体打湿了的一小块儿鼠皮。

照片的时间显示2009年。一堂普通的解剖实验课,老师让大家用课上学到的方法,来一次实操实练。林远城娴熟地给小白鼠注射了药水,再用手中的手术刀将小鼠的皮割开,完整地取出相应的器官。动作迅速敏捷,一气呵成,他长出一口气,抬头发现班上绝大多数同学还停留在给小鼠注射药水的阶段,其中包括易潇。

林远城能注意到易潇,除了她和别人明显不同的操作外,还有她不时瞥一眼老师,却又赶紧低下头怕被发现的小动作,再看向她手中的小白鼠,注射器里的药水明明一直在减少,她的小鼠的状态却好像没有发生过任何变化,不,除了注射器针尖旁,莫名被打湿了一块儿的鼠皮。

林远城赶紧掏出手机,用不太清晰的摄像头记录下了这个有趣的画面。

下课铃在林远城把手机收到兜里的那刻突然响起,老师让学习委员袁真同学下去检查大家的完成情况,并把结果汇总给她,其他人在袁真检查完后,再自行整理现场。

易潇的实验台是袁真最后一个检查的,还没等袁真靠近,易潇就已经从自己的座位上朝她走了过去,手里还拿着自己的实验报告和早已收拾好挎在肩上的书包。

“袁大委员,我的实验报告。我有急事,得先走了,操作现场我都已经整理好了。”

说罢,易潇就要转身,却被袁真一把拽住,“等下,我还要看你的具体解剖成果呢!你怎么没等我过去,就自己给处理掉了呢,不行,我还是……”

袁真边说边朝着易潇的实验台张望着。

“袁真!”

背后突然传来林远城的声音,袁真一回头,易潇就迅速撤离到了教室门口,混进了来来往往上课下课的人群中。

“有事吗?”

“哦!你不是说有几个医学上的问题想跟我探讨一下吗?”

“哦,对!我都问你好多次了,你什么时候有时间,我知道学校门口新开的一家咖啡馆,我们可以去那边。”

“就今天吧。下节课正好没课,我们一会儿就去吧。”

袁真脸上突然泛起了微微的红晕,让那个略微有点迟钝的少年一时不知该如何把谈话继续下去。

只是林远城心中突然一阵窃喜,他成功地转移了袁真的注意力,成功地放走了把活着的小白鼠带走的易潇。

 

“就今天吧。”这句话在易潇的脑海里挥之不去,无论今天林远城对她的邀请,还是当年解剖课后她守在教室门外的墙下,偷听到的两人的谈话。

好像是从那个时候起,她认为自己好像已经输的一败涂地,输掉了一场还从未真正开始的战争。

只是她一直不知道的是,这句话的主人,只把这份承诺给过她一人。

 

尾声

如果时间给你一个洞,允许你钻进去看看曾经的那个自己,你是否愿意对她讲讲你后来的经历,告诉她哪些路难走,哪些路才更适合自己。

“我才不会,我走路,从不回头!你呢?”

搬家过程中,易潇看着这封因为翻箱倒箧而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信,突然停下来问身边忙碌的男人。

“我正好相反。”男人放下手中的箱子,端起两杯水,一杯递给易潇,一杯一口气喝掉。

“因为我想试试,如果可以重头来过,我能不能没有这么多遗憾。”

易潇放下手中的水杯,这么多年,还是第一次,想撕开这封信看看。

信封撕了一层又一层,里面的白色信纸,还带有从本子上撕下来的痕迹。

“嗨!你好呀!未来的自己。……我希望现在的你是一个奔走在一线的白衣战士,或者至少也是个储备战士!放心,战争虽然很辛苦,但你一定不孤独,因为你的战斗他应该不会缺席。”

“来,让我看看你当时写了什么,我记得你可是第一个写完就交上的。”

林远城想要抢过易潇手中的信,却被易潇一下子紧紧搂住了腰。

“还是不要看了,小女孩的小矫情,挺没意思的。”

“没关系呀!我写的也挺没意思的。”

林远城想起自己的那封“给未来的信”中孤孤单单地躺着的一句话,“如果没有未来,便只顾当下。”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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